枭竉躺在床上辗转,无法控制广为流传的诗句在脑海中盘旋: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诗歌带来的不是美好和浪漫,而是痛苦煎熬和苦苦挣扎,眼前不由得浮现的是:已经住在布达拉宫的仓央嘉措,每到夜幕降临时,就避开随从,偷偷溜出宫殿,违背戒律,投入声色之乡。枭竉多么想与他一样,去寻找一个爱的女人;多么想与他一样,沉沦在女人的怀抱。每当这个时候,闯入脑海的便是:对仓央嘉措虎视眈眈的拉藏汗,状告皇帝,说他“不守戒律,是假达赖”,终于,在他24岁那年,他假告病死流落他乡,再也不能留在他命定的六世达赖的位置上。相同的处境,相同的冲突:好想吸引女人,却担心在获得女人之后,再也不能抵达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并被排除在男人之外。夜夜辗转,夜夜无眠。经历了无数的挣扎,来到了大学校园,原本以为一切都会在五光十色的大学生活中好起来,却未料到,早已驻扎在内心的冲突无以复加地在自己身上肆虐。冲突犹如洪水猛兽一般泛滥成灾,想象中的美好的大学生活变成了不能呼吸的桎梏。这一切,又那么固着地定格在双腿上,以至于不能行动,更没有了任何力量去翻越。
仓央嘉措被秘密认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以后,从两岁多开始,一直在第巴桑杰嘉措的保护下,在措那过着与世人(父母都不例外)隔绝的生活。十五岁那年,突然被公昭为转世灵童而移至布达拉宫坐床。一切都那么突然,虽然五世达赖早已过世,但并没有昭告天下;虽然仓央嘉措已经来到了布达拉宫,但似乎没有人将他当成达赖,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他作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的曲折身世似乎阻碍着他是达赖,那些帮助他成长的人继续保护着他。仓央嘉措感觉到:因为他年纪小,政务做不来。甚至有时候想了解一下身边的人在忙什么,下臣们都不屑于给他这样的一个小孩子解释,尽管他的前世五世达赖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参与政教事务了。他找不到出路,唯有每夜出游和归来后的即兴赋诗。如此这般,仓央嘉措在寻找着他希望的答案?
至于枭竉,父亲的突然死亡似乎是快乐的童年和桎梏的青少年的分水岭。他有一个美好的童年,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和最小的孩子,父亲爱他,却不溺他。父亲在当地很有名望,能干且善于经营生活,为他们幸福温馨的家庭生活撑起了一片灿烂的天空。父亲在的时候,他们家的生活在当地都高高在上。在此时的母亲,他说,雍容华贵,像皇后一样,让他为之骄傲。
一切都那么的突然,一夜之间,父亲不再回来,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别人带回来的是父亲冰冷的尸体。他的家顿时笼罩在了乌云中。处在悲戚中的母亲,再也无力管他。丧事在沉重、悲伤又肃穆的气氛中进行着,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身着重孝的他,体验着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身着“孝服”1[1],他很骄傲,用他的话说:如同他穿着“校服”一样。他昂着头,在村子里四处走来走去,他甚至觉得一身的孝服可以吸引他最喜欢的小女孩的目光。姐姐们都悲痛万分,他却没有象她们一样,依然面带笑容骄傲地在村子里面走着。他的家庭掉进了黑暗中,整个村子,也都没有人像他一样轻松并面带笑容。当碰到来自他人诧异的目光的时候,他好像感到了一种责备: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笑呢?他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合时宜,但是他又以曾经经历的爷爷的丧事作为了自己笑的支撑。
头一年,爷爷去世了,为爷爷举办的丧事是家庭中的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喜事2[2]。人们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没有悲伤,甚至还挂着笑容。他父亲有三兄弟,就是这三个男人抬着灵柩上了山,把这个白喜事办的圆圆满满。父亲和叔伯们都尽了他们该尽的孝,让爷爷入土为安。在上山的途中,他不无忧虑地对妈妈说:你和我爸爸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以后怎么将你们的棺材弄上山呢?这场丧事,在他眼里,是一场热闹的大家庭聚会,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人们带着微笑甚至还有喜悦完成了一件神圣的大事。于是乎,“笑”即是“孝”——笑着让过世的长辈入土为安,便是孝。
但是,经历着父亲离开的过程,他似乎一直不在中间,他尽力去做到“笑”,却又似乎被排除在“孝”之外。是啊,他还是一个 “小”3[3]孩子,他根本没有能力去“孝”,只能有人代替他送走了父亲,把父亲抬上了山,替他承担了该他承担的义务。在父亲上山的途中,这一次母亲对他讲:“别人已经帮你埋了一个了,你现在只剩下我要你,抬上山了”。
多么相似的处境呀,如同仓央嘉措一样,有好多该枭竉去承担的事情,没有可能让他去做,因为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就这样,他并没有明白父亲已经走了,永远的走了,他等着父亲,他甚至把天上飘着的白云都看成是西去的父亲,他觉得总有一天,父亲要回来。他天天都在等,一方面他等着父亲来管他;另一方面,他挣扎在向女人寻找答案中间。
枭竉无法想象仓央嘉措怎样在没有女人的环境中成长起来,而又在女人的身上又那么地固着。枭竉不一样,他从小在女人堆里长大。在父亲去世前的那一年,因为他想扎在女孩堆的要求遭到女孩们的断然拒绝以后,口出脏言,换来了父亲的一顿暴打。他们家在当地是多么体面的人家,父亲怎能容忍自己的爱子如此粗俗,这对于他们家来说是不言而喻的。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要求他去道歉,当他走出家门以后,他实在不知道到底哪里错了,于是他没有认错,也没有道歉,只是在外面转了一圈以后回到了家里。不过,父亲的那一顿暴打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记忆中,对父亲的恨变得越来越清晰。通过将大便拉在身上,他绕过了父亲,保持了一个与母亲的关系。而他知道,他想扎在女孩堆的冲动事出有因。大概在四五岁的时候,他被邀请和几个小朋友一起玩性游戏。他们交换着相互触摸性器官,在这个游戏中,他是那样的兴奋和快乐,他觉得那个和他一起游戏的小女孩给了他一个无比珍贵的礼物,似乎这让他知道了在那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是谁。几年后,当好几个女孩子在他家里玩的时候,向他借玩具,他出借原本属于他的宝贵东西,只想她们能让他加入进去,但是他遭到的是断然的拒绝。被拒绝的恼怒,伴随着身体延续下来的躁动,他冲口而出:肏伢妈4[4]!
他哪里知道,逐渐成长起来的他,在身体躁动的伴随下,需要遵守的规则却更加严苛。就如仓央嘉措要接受的比丘戒5[5]一样,这个戒给你了身份,却要你严守更多的戒律。枭竉要遵守的礼仪是:男女授受不亲;要朝向的理想是:柳下惠坐怀不乱。这就是中国的传统,那么,他身上那种冒起的冲动,到底为什么,又该何去何从?多么想父亲能够管他,多么想父亲能够告诉他。还没有容他转换过来,母亲就又坍塌在他的身上。在枭竉家里,他现在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人,无形中,他应当承担起这个家。母亲再找了,在她看来,她的儿子还太小了,原本属于枭竉的男主人的位置就这样出让了……仓央嘉措也一样,因为他的小,他的作为达赖的权利和义务一直由第巴桑杰嘉措代为行使。
他效法仓央嘉措,到女人那里去寻找答案。回到母亲的床上,似乎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凝结在了母亲一人身上。而此刻的母亲,她却没有能力在夫君不幸先己而去的时候,坚持好自己的本分,想办法扶养儿子长大成人。她的缺失暴露在儿子的视野之下,以至于枭竉重回到要填补母亲的缺失中。生活的悲剧总是在重复,枭竉在分析中寻找着父亲,找到的父亲却在突然间又离去。他被逼到了几近疯狂的边缘,抓住他的是一种孤独无助的、缩减的感觉。在枭竉眼里的无能、无用的女分析家变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承载,这种在关系中再现的无能,让枭竉对着她冲口而出那句被父亲禁止的话:肏伢妈。
这是一句国骂,也许是所有人都讲过的话,同时却是遭来父亲重责的话。对于枭竉来说,他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样一句全天下人都可能说过的话,在他身上,从父亲离去开始,就变成了一道严实的禁止符?当一个缺失着的母亲就那么赤裸裸地摆在青春勃发的枭竉面前的时候,他不为自己制造一道严苛的禁止符的话,他又能如何呢?
在弗洛伊德发现无意识开始,他也发现人格的发展中存在着一个潜伏期。在经历俄狄浦斯期并接受阉割以后,人类便进入到这个对于性不活跃的时期。
要成为达赖需要削发为僧且遵从清规戒律,仓央嘉措为此在十五岁那年接受了沙弥戒6[6],在他接受沙弥戒的时候,世人才知道,他的前世早已圆寂。那本该早在他的童年期发生的事情,却在他的身体早已觉醒的青春期才发生。似乎这个在后期补上的沙弥戒,再也不能将仓央嘉措拉回潜伏期了。沙弥戒怎么也挡不住风华正茂的他,于是乎,夜夜出游,在声色之乡中酣畅淋漓。几年之后,到了他该接受比丘戒的时候了,对于僧人来说,受了比丘戒方为僧。他拒绝接受比丘戒,甚至连他以前所受的沙弥戒都希望被收回,是啊,他所面临的问题是:出家之人,戒体清净,不应受俗世五蕴熏染,这样的人,又怎么可以治理一方水土呢?
对枭竉何尝不是如此,在童年时,一切有关性的活动都是被禁止的,跟同龄小朋友的性游戏却把这个全面的禁止撕开了一道缝,身体的快乐在这条缝中流淌。他甚至邀请一位小女孩,对她说:我们一起去“肏芽嘛”!小女孩答应了。这些都是偷偷地进行的,也万万不能让大人知道,因为那是禁止的。终于在父亲离去前一年,想与女孩玩耍的企图就像被父亲看穿一样,被无条件地禁止了。父亲的无言的惩戒,换来的是他内心对父亲的恨。似乎正是内心翻滚的恨,将父亲带向了死亡。一切,都让枭竉无法面对身体带来的长大的感觉,他只能将自己禁锢在“小”中。对枭竉来说,不长大为男人,又何以成为父亲?
在一个梦里,有一座城,城墙很高,城墙和大门都是黑色的。大门边还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衣,一动不动地,他守卫着这扇门。枭竉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又回到了这里,父亲一直没有死,他等着他。从他逃跑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他会回来,要是不回来的话,他就永远游离着,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父亲禁止他,因为“肏伢妈 ”。当面对母亲的诱惑的时候,父亲的这道禁止,就被他无条件地使用。
于是,他把自己禁锢在原地。直到他在梦中打坏了一个男人用以拍摄他试图进入女人中的照相机。因为这个梦,他的第一个分析家回来了。分析家虽然离开了,可是,在他和他之间建立起来的机制重新开始起作用。在枭竉的联想里,包含着前分析家的干预。他不再是那个丢下他不管的分析家,正是通过他心中的这个分析家,他展开了他的梦。他不再需要抓住一个实在父亲去禁止自己。终于,他真正地接受了父亲的离去,犹如接受了第一个分析家的离去一样。
是“肏芽嘛”背后掩藏着“肏伢妈”还是“肏伢妈 ”其实也包含着“肏芽嘛” ?不管怎样,枭竉发现:在童年期,所有与性有关的活动都是被大人所禁止的,这犹如转世灵童需要在童年期接受沙弥戒一样。是不是这个关于性的禁止本身,确定了每个个体的性化?是不是没有完全接受这个禁止也意味着个体的性没有得到符号化呢?枭竉无法松开父亲,也无法接受父亲离开了这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他紧紧抓住父亲,枭竉对所有女孩的请求由此被禁止,被由父亲所代表的男人所禁止。他由此缺了一句话,一句表达他和同辈女生的关系的话7[7]。
在枭竉的母语中,有着对女性性器官的命名——蛊,成熟女人的性器官叫“蛊嫲嫲”,小女孩的性器官叫“蛊芽芽”8[8]。“芽芽”和“嫲嫲”拉开了女孩和女人的距离,当把“肏芽嘛”从“肏伢妈”中剥离出来以后,也由此拉开了父亲、继父和枭竉的距离。母亲的男人也跟着变成了他口中的继父,一个和蔼可亲,值得尊敬的男人;一个经历丰富,能够承担的男人。他从困着他的“小”中走了出来,走入了与他相称的学“校”中。
正是通过对女性性器官的制作,他也找到了男和女的差别。在这个男权的社会中,他找到一个属于男人的象征的一元硬币。他的男性的迷打开了,就是用 “一”作为密码,带着他通向了捐款箱。
也许正是仓央嘉措在沉湎于酒色之后找到了他的男性之谜的钥匙,所以,在他的敌对者拉藏汗图谋陷害他,并殃及芸芸众生的时候,他假告病死,牺牲自己保全了众人。在假死之后,他在阿拉善和青海之间往来,先后担任了13个寺庙的堪布9[9]。而枭竉在这个过程中磕磕绊绊地完成了他的大学学业,他获得了他的学位证,也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再一次,他面对着分离——与分析家的分离,他故意保留了几句话,并留下了缺口,起码现实的工作可以和他一起支撑起这个不得已的分离。
在中国,自古都有“人生在世孝当先 ”的传统,通过孝,我们进行着世代的传递,因为孝,也拉开了我们代际间的差别,获得我们的身份。在枭竉爷爷的去世后的丧礼中,成年子嗣亲自将爷爷的灵柩抬上山,并亲手将之掩埋,“孝”因这个仪式而符号化——它不光象征了父亲和叔伯们的身份,同时也象征着父亲与叔伯们的能力,男人的能力。而枭竉却无法像父辈们那样,在父亲离世以后,骄傲地笑着送走父亲。甚至那个的必须由他完成的仪式,也在别人的代替下完成,他没有能力送走父亲。他被阻挡在了像爸爸那样的男人之外,他也由此无法去完成代表着对父亲孝的祭祀。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因小而不孝将他牢牢禁锢。随着潺潺流淌的话语,枭竉被带到了冲突的源头,终于,他获得了冲破禁锢的能力,完成了对父亲的祭祀,解开了男性之谜,抵达了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