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乾隆年间,一位家翁拆视了儿媳陈芸回复远在他乡的丈夫沈复的信件,极其生气,以致下了斥逐之令,而原因只在“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
这是清代沈复《浮生六记》中的一节描述。沈复,生于苏州官绅世家,名不见经传。《浮生六记》是他传世的唯一著作,主要是关于他和其妻陈芸的生活追忆,从他们相识,婚后乐趣,到失欢于家长后颠沛流离的生活直至陈芸积郁成疾,客死他乡。上面所引,正是他们生活的转折处。
孔子说:名分上的用词不当,言语上就不能顺理成章 [2]。孔子的道理虽然强调的是在治国中的正名,在治家中名分同样重要 [3]。在中国古代严密的称谓制度中,姑翁是对丈夫的母亲和父亲的称谓,而令堂和老人则是对别人的母亲和父亲的称呼。陈芸的这一过失行为违背了亲属称谓的规则,违反了妇道,走出了丈夫的妻子,公婆的儿媳的角色,使自己置身于夫家之外,如同沈复的一个朋友一般。她的公公,一家之主,怎能容忍这样的越界!
一 女性的空
那么在家庭结构中,女子的位置呢?即“三从”[4]“女子,即随从别人的人,还未出嫁在父母家时要受制于父母 [5],嫁到夫家后要受制于丈夫,丈夫死后要依靠儿子”[6]。她没有独立的地位,必须处于依从的状态。她只能相对于其父母,丈夫和儿子来被定位,她是女儿,妻子和母亲。其中,妻子的角色,妇道,是基本的。女子只有在夫家才能占据她真正的家庭位置。“嫁,家也,就是使女子离开父母的家而归于丈夫的家,以夫家为家”[7]。在这个家中,她应该敬顺丈夫,孝敬公婆,讨叔妹的欢心。在父母家度过的少女时代是学习守妇道的阶段,而守妇道是成为一个合格母亲的基本条件。对应于中国古代的男子教育,针对未出嫁女子的训诫也是细致而严格的。其中汉代班昭的《女诫》不仅著述最早,而且是之后几千年女子闺训的范本。她提出了女子的品质标准。一为妇德,不必具有出色的才华,只要贞淑闲静,行止有规矩。一上来就指出了对于妇人,德和才的对立,德,强调的是女子守节本份的品德,藏而不露的处境,恰恰对立于张扬外显的才,识通古今,高谈阔论是男人的事。此外辅以妇言,妇容,妇功,规定了妇人的言辞,仪态,和职责,具体来说就是一位妇人不需要能说会道,应该有选择的谨慎开口;不需要颜色美丽,只要干净整洁;也不需要工巧过人,只要专心纺绩,整齐酒食。这四项——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女性的静匿,是女人的大德,缺一不可 [8]。这就是著名的三从四德。一个被妇道所充斥的女人的定义。
妇道的要求,对应于女主内的职责范围。男女界限和男主外女主内的两性分工是明确规定了的。“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非祭非丧,不相授器。”[9] 就是说男女做事的秩序,男子不过问家内的事情,女子不干涉家外的事务,除非祭祀和丧礼,男女之间互相传递东西都是不可以的,即使在允许的这两种场合,传递物品的方式也有严格的规定。甚至道路,男子走右女子走左,互不相干。含蓄闭隐的妇人要谨守其家内的位置,主内,即上面提到的妇功的范围,主持饮食衣物,祭祀祖先,侍奉宾客,作为丈夫家外权力的后盾,以确保整个宗室的繁荣。妇人有的聪明才智,也只是用来辅佐丈夫,补助他的不足,而不可牝鸡晨鸣 [10]。因此夫妇之间只有分别,没有情爱可言 [11]。夫妻关系只能限于床第之间。
所有这些是基于婚姻的目的,即供奉祖先延续后代 [12]。对于中国人,从婚姻里结成的夫妇关系是从亲子关系上发生的。亲子的维度的偏重约束了男女的维度,纵向的接替和传承抑制了男女的空间。婚姻不是私事,男子不能自行决定娶谁,女子也不能自行决定嫁谁,必须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防止阻碍生育的淫佚之乱 [13]。男子的父母依照妇道的标准挑选有利于家族延续的儿媳。妇人的最重要的任务是为夫家生育子嗣,在夫姓的延续上起一个重要的支撑作用。于是女子的妇道,与丈夫的夫道相匹配 [14]。
我们回到《浮生六记》的女主人公,沈复笔下的陈芸,她也不是一个不遵守妇道的人。她四岁丧父,母金氏,有弟,家徒四壁,善长女工,自小以绣绩供养三口之家。参照她的这个背景,可见是个贤淑温和之人,沈母就定了这门亲事。沈复17岁娶陈芸,她“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敬,处下以和,井然未尝有失。”可见她正色端操,尚于谦顺。后来,沈复随父在外,陈芸依姑命代笔家书,由于家庭偶有闲语,停笔,受到家翁的责备。但陈芸并不争辩,忍气吞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正所谓 “姑说的有理,应该从命,姑说的不对,也要听从。而不应该争辩是非”[15]。然而从她写信开始,就预示着后来的遭遇。
二 女性的凸现
陈芸,沈复舅舅的女儿,虽然是在沈母的认可下嫁入沈家,但沈复一开始就对她一见钟情,“非姊不娶”[16]。婚后他们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用言语形容者。在家庭之内,窄途相逢,他们都会急切的握手相问“去哪里”。私心忒忒。情冲破了他们应遵守的男女之分,夫妇之别,陈芸对于丈夫,不再是卑弱下人,而是同行并坐,不再是敬顺小心,而是比肩调笑。
对于沈复,看中的是才。陈芸的慧心,不只在女工,更在笔墨,她“生而聪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既能成诵”,“刺绣之暇,渐能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她像男子一样可以评诗作诗,有独到的见解,而不是一味夫倡妇随。沈复为陈芸打开了一个空间,松动了她身上妇德的规范,陈芸迎合这个机会,她的女性冲动在妇道轨道上冒出。陈芸注重妇礼,授巾递扇必起身来接时,沈复认为是迂腐之举,从此岂敢得罪之类只作为语助词了;当沈复怂恿陈芸戴他的帽子穿他的衣服女扮男装一起出游时,陈芸中途犹豫,“为人识出不便,堂上知不可”,沈复还是硬拉她悄悄离开。不久这些事就自自然然了。陈芸不再只是深居不出。他们的夫妇之道扩展到床第枕席之外,延伸到庭院,到郊外,到湖上。他们会在秋天的夜晚,赏月吟诗;在盛夏租沧浪亭畔农家屋避暑,远离大家庭;他们同游太湖,不惜一起欺骗家长,借口回陈芸的娘家,甚至在船上与渔船家女喝酒行令……。
然而,随着沈复回忆录中的告诫“奉劝世间夫妇不可过于情笃”,我们回到文章开头的场景,陈芸书信的过失行为使她面临被休的危险。女性的空,使陈芸只能通过认同沈复的(男性)朋友来定位,沈复也只能把她放在自己朋友的位子上来比喻他们关系的不一般,“互为知己”;他以男性的优点来形容她,“芸一女流,但具男子胸襟”,“女先生”;但这是被禁止的。
三 女子之死
在沈复的维护下,陈芸没有被休,但作为折衷,要求沈复携妇别居。沈复也放弃了继承父亲的幕俯生涯,以开书画铺为生。直到父亲息怒,重返旧居。
真正致陈芸于死地的,是与一位名叫憨园的妓女有关。陈芸有心为沈复物色一个妾。古代男子纳妾,目的在于多生子嗣,同时满足男性声色的需求。因此妾越多代表一个男子的能力地位越高。娶妻要由父母决定,但纳妾可以由妻子作主,或男子自行选择,是非正式的聘娶 [17],妾的家庭地位远远低于妻,只有妻子才能和丈夫匹配称为夫妻,而妾被视同奴婢 [18]。通过纳妾,妻子可以出让家庭中最卑微的位置,获得在婆-媳(妻),(媳)妻-妾的对子中的部分平衡;而妻妾的妒恨呈现着女性之争。
当沈母携陈芸出游时,偶遇年轻的妓女憨园,亭亭玉立,颇知文墨。尽管沈复认为他们伉俪情深,没有必要,但陈芸非常喜爱,在她身上看到了她追求的理想,决意把她纳入她的家庭中。她们结盟为姐妹。但憨园没有信守诺言,嫁到了有钱有势的别家。陈芸自从结识憨园后一直未发的吐血病一发而不可收拾。她临死之前呼唤:“憨何负我!”就在这里,随着憨园的背叛,对于陈芸,她所携带的双重作用化为泡影。一方面,她所寻找到的女性的认同被割断了,妻妾之间的竞争可以带来的女性在场的机会没有了,陈芸女性的最后尝试也失败了;另一方面,通过纳妾的行为,把自己推回到家庭所接受的妻子的位置,妇道的正轨,也不可能了,她始终只能背负着“不守闺训”的恶名。
在一次陈芸幼年姐妹派人来访中,家翁误以为是陈芸和憨园继续有来往,他再次被激怒,把沈复夫妇彻底赶出家门。陈芸嘱咐自己的女儿“勿似汝母,命若情痴,应尽妇道”。她的情不仅是指向沈复的,也是指向妓女憨园的,而这个情与她应该尽的妇道是不相容的。陈芸以死证明着她女性的存在,同时也以死证明着女性张扬的不可能。一个女子只能遵守妇德,才不至于负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因此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女性与妇道的对立。如果妇道是建立在压抑女性的情况下,那么在借助于男性体现的女性之下,女性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陈芸的悲剧与悲剧的记述者沈复是不可分的。陈芸死后,沈复痛失闺中良友,悲叹“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他何以如此无奈?
沈复的伯父早亡无后,沈复的父亲把他过嗣给他。也许我们可以推断在父-子的维度上,沈复的移位松动了他的夫道,就如他自小有“物外之趣“一样,他寻找自己男性,寻找一个新的定位。新婚不久,当陈芸像一个贤淑的妇人一样,拘于多礼时,他就有些不满“难道你要以礼束缚我?礼多必诈。”他躲避礼就像礼排斥了他一样。他的男性越过夫道一直在陈芸身上寻找对等物,由此给了陈芸女性凸显的空间。当陈芸因书信的过失被驱赶时,他站在陈芸一边,他放弃了和出让了儿子的位置,追随他独立的男性。当陈芸女性挣扎以失败告终,沈复也丧失了他的支撑。他无奈的作出最后的妥协,接受父亲死后母亲的召唤,“你的弟弟是不足以依靠的,希望你重振家声。”他重新回归了家庭,接替死去父亲的位置,续弦以继后嗣,亲子的维度重新占了上风。沈复笔下,不仅仅是在女性的抑制上投射了一个男性的抑制,而且也显示着一个男性的存在呼唤一个女性的在场;不仅仅反映了一个女性与妇道的冲突,也反映了一个男性和夫道的冲突。
清初,沈复所在的时代,大量描写爱情的文学作品涌现,是男女主人公超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合的纸上理想。而沈复不仅在《浮生六记》中记述了一位闺中良友,也在现实中实践着,然而结局是悲惨的。如果是因规则而有欲望,那么在《浮生六记》中我们看到规则和欲望的冲突;在二三百年之后的今天,没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束缚,没有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男女严格分工,也没有了对于妇道的苛刻要求,在经历了历史的变迁和西方的影响之后,陈芸的对女性位置的奢求对于现代女性来说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她既可以是工作的女性也可以是家庭中的主妇,那么存在的仍然是规则和欲望的冲突?还是欲望和欲望的冲突?她如何在一系列被允许的选择中找到女性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