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童精神分析中,母亲的重要位置是毋庸置疑的。她给予孩子爱,同时也给予了一系列多尔多将之称为符号性生成阉割的东西。通过一系列的阉割,孩子能逐渐脱离母子紧密的二元关系,走向父亲、走向第三者。如果缺乏或被给予了病理性的符号性生成阉割,那么,孩子将产生病理性的身体意象,后者将阻碍他/她与他人的交流,并产生各种神秘的、不能被理解的症状。

一 、魔与魔兽

带着一些不能理解的症状,亮,男孩,八岁半,在其母亲陪同下到我处咨询。母亲说,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个孩子,他完全坐不住,挑食。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他拒绝所有其他新衣服,而常常不知冷暖地穿着同样的一两件衣服。最后,她还提到,尿裤子也是目前亮所面临的问题。他总是因为贪玩了忘了上厕所,因此把尿洒在裤子上。

母亲谈到了孩子的出生:在他之前,她曾经有过两个孩子,但是都流产了。为此,在怀亮的时候,她更多时候是在家卧床保胎。亮出生后身体一直很虚弱,经常是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为此,家里人都很迁就他,尽量满足他,而很少对他有什么限制和要求。这可能是他挑吃、挑穿的原因。另一方面,母亲也感到她本人不知道怎样面对孩子。

初次见到亮,我感到他身上有一种不安的躁动。他很容易地从离开沙发,滑到凳子上,并继续滑坐到地板上。他东看看、西摸摸,完全安静不下来,如同母亲形容他在家里写作业的那样。他时常还会为了捡一些东西而爬到地上,如同一个用四肢走路的爬行动物。

在我邀请他坐下来说点什么,或者画点什么的时候,他便画了一幅这样的画:画的左右两侧分别站立着一个魔人和魔兽法师,在他们之间,是两个一大一小爬行态的魔兽。他说,魔兽法师与魔兽是同一阵营的。魔人的颈部插满了各种杂乱无章的武器,他正与他们战斗。显然,在大魔兽张开的大嘴巴面前,魔人正处于一种危险的情境之中。

魔人不断地变化着他的武器,如各种剑,还有斧头等等。后来,还出现了一种厉害的发射武器——天天炮。这是一种能发射导弹的、有四座机体的炮。然而,不管怎样,这些武器最终都被超人的棍子 [2] 吸收到超人的阵营里去了。

后来,魔人使用了他身上最厉害的武器——头上突起的两个魔角。他把两个角合到一起后,它们就变成了一个长长的角。他说,人一旦碰到这个角,便会死去。所以,这个角又被称为“死亡的魔爪”。凭着这样的魔角,魔人赶走了超人。

魔人手中不断变换的武器,直至身上魔角的出现,他想要说些什么?无论是在绘画中,还是在他的描述中,我们都可以发现,魔角(最终它被魔爪所代替)始终都与骷髅形象的旗帜同时出现。那么,与死亡相连的“角”(爪)与他目前的躁动与不安有关吗?他谈到了目前最让他感到痛苦的一件事情:班中的一位女生要与他绝交,因为他不小心碰到了她。于是,她便打他、骂他,还不准其他人和他玩。他认为这完全是因为他不小心碰了一下她。他向她承认错误,可是她没有理他。在这里,同样的“碰”显示了他无意识中把自己的手与死亡形象的“魔爪”联系在了一起。

这种因犯错误而招致的打骂焦虑同样存在于他的梦中,这是一个他长期以来所作的一个焦虑梦:在母亲的老家,有一个胖胖的男人 [3] 要打他,而且还不准他吃饭,因为他犯了错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哽咽。他补充道,他在老家的弟弟妹妹(是他阿姨们的子女)也要打他。

他说,他很不喜欢母亲的老家,那里都是一些又破又旧的房子,又全是一些农民。每次他都是极不情愿地跟母亲回去。每次回来以后,他都要把阿姨们给他买的衣服扔掉,他坚决不穿她们买的衣服。

据母亲说,阿姨们都还是挺喜欢亮的,但是,她们也经常会说,母亲太娇惯亮了,所以亮的行为习惯才这样不好。所以,在老家,当亮有某些不好的行为时,她们常常要批评、责备亮。可能是这样,亮不太喜欢老家的阿姨们。她们觉得亮以后可能也会像她们死去的弟弟那样,没有什么出息。

问到母亲的弟弟以及他的死亡,母亲说,他在家中排行第四,是老幺。当时因为父母太想要一个男孩了,所以,在已经生育了三个女儿以后,还是超生了一个,也就是她的弟弟。弟弟出生以后,家人对他百般宠爱,十分娇惯,结果他却什么作为都没有,连职高也没读起,后来因病而死亡。她记得,当时父母对此非常伤心,但是,正如她的父亲所说的:“想想自己有三个这么有出息的女儿,也就有所安慰了”。不愿被放置在一个死亡男人的位置上(即他英年早逝的舅舅),小小的亮通过扔掉她们买的衣服来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然而,让他产生焦虑梦的,却是他尚未明了的错误。在一次谈话中,当他为母亲的话感到有些恼怒时,他用手去抓母亲的裙子,越过裙子而想要抓母亲的屁股。母亲显得很难为情,让他不要这样。可是,亮的进攻却并没有因为母亲的话语而停止。最后,母亲也无路可退,两人便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这里,当亮以一种侵犯的方式去碰母亲的时候,却没有出现同班女生那样打骂或者是绝交的情况,更没有出现焦虑梦中的“不准他吃饭”那样的情况。换言之,母亲并没有给予这个被爪的形象所代表的手一个阉割。

而这,是与母亲并没有给予一个口腔阉割连在一起的。在最初的几次工作中,当亮进入工作室之前,母亲总要给他递一个水果(如苹果、草莓等等)。常常地,亮也没有用手去接它,而是直接用口去咬,这个时候,他的双手悄悄地、不自觉地背在了身后。他仍然处在被母亲所喂养的状态中。也正是这样,我们从绘画红看到,伴随着魔人头上突起的两只尖尖的魔角的,是他嘴巴形象的丧失。这样,他成了第一幅画中的那只小魔兽。

通过提问,我让他离开地板,回到沙发或者凳子上来;也正是通过提问,我让他放下了母亲递给他的水果,而用口和语言来表达他自己。与此同时,没有选择地吃东西让他常常拉肚子,这也让他开始询问母亲所给予的这些食物。渐渐地,他放弃了对“魔角”(魔爪)的使用,而到了另一种他能使用的、但目前却不被他知道的力量上来,他称之为“魔鬼”。

二、 魔与魔鬼

他谈到了他的另一个梦:他感到自己要被房间里的一个洞吸下去。他想在那上面放一张床盖住它。可是床一放上去,就不见了。接着便出现了一个魔鬼,他被吓跑了。他跑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赶紧把门关上。但是,不一会儿,他又听见那个魔鬼在敲门,并且好像还在开门。他吓得醒了过来。一看,床单上已经被尿湿了。

我向他询问这个魔鬼,他想了想,说,这个魔鬼是不分男女的。换言之,是集两种性别于一身的人。而这,就是他的问题所在。多尔多在其《身体的无意识意象》中说,孩子在30个月后,他们就进入另一个阶段:发现性别的差异。她说,如果孩子可以自由地表达他们所见,那么,他们一定会为他们发现两性的生殖器官的不同而大为震惊。最终,他们将接受原初阉割,接受他们自身仅仅是作为一个单性别的人的存在。

显然,在这个梦中,洞的形象的出现表明他已经从视觉上发现了男女性的差别。冒出来对他紧追不舍并最终导致他尿床的魔鬼正是他男性存在的证明。然而,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他要压抑这样一种发现?这种原初阉割的缺乏是怎样发生的?

据母亲说,她以前一直没有给孩子训练大小便的意识,直到亮上幼儿园时,常常大便失禁而弄脏裤子。这时她才觉得问题的严重性。后来,在她以及家人的努力下,大便失禁的现象才逐渐消失。只是,不知为何,小便失禁的现象却仍然如此固执地存在。她实在是不懂孩子,不知道怎样来面对一个孩子,如何让他好好吃饭、好好穿衣服。她也感觉到,她自己过于宠爱孩子了。有时孩子的爷爷实在是气不过而打亮时,她仍忍不住要去安慰他。

我便向她询问了她在自己家庭中的情况。她说她自己从来没有挨过打,除了有一次,她那年轻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打了她,或许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的缘故。母亲比父亲年轻许多,当父亲在外面工作回来以后,还要做许多家务活。于是,作为家庭中的长女的她便懂事地帮忙做家务活,为父亲分担家庭的重担。

然而,我们不要忘了她的父母是怎样照看她的弟弟的:溺爱,和娇惯。这也就是她所照看她自己的儿子的方式。她无意识中重复了她自身家庭中照看男孩的方式。也就是说,她把儿子放在了替代弟弟的位置上,把他看作是填补她父亲的缺失之物,把他看作是她所属家庭中的一分子。也正是这样,她不允许她的丈夫(即亮的父亲)插手儿子的事情,认为不应该对孩子有过多的要求。

这样,我们才理解亮在最开始的那幅画:魔人与魔兽法师分别站立在画的两侧而遥遥相对,中间隔着大魔兽。

然而,被百般宠爱的弟弟长大后无所作为,并在一场疾病中死去。他没有能够成为亮作为男性的存在的支撑。因此,没有给予口腔阉割的母亲,也同样不能正视他作为一个男孩的存在,因为那是一个死亡的存在。因此,她没有办法给予原初阉割,不能使之成为一个单性的存在,即男性的存在。

另外,母亲还提到,孩子在 [4] [5] 岁的时候曾经做了一个包茎手术。但是她说,她感觉不到这个事情对孩子有什么影响。然而,后来,我们可以注意到,再后来的工作中,孩子时常评论某个人4很丑,或者说某个人心很毒,对他过于凶狠,并扬言要上告。为此,我猜测这种实在的阉割与他对一些规则给予者的敌意的背后一定是有关联的,并让他对男性产生恐惧,这阻碍了他对于男性的接近与认同,包括父亲。

而另一方面,他又一直试图证明他自身男孩身份的存在,尤其是在当他在画魔人5的天天炮时,我注意到,他特意为它所发射的导弹选取了蓝色。他说,因为蓝色是他所钟爱的颜色,他喜欢用它来写字。而事实上,蓝[L]则正是他的姓。另外,在四川话中,蓝[LAN]与男[LAN]亦是同音。此外,蓝色的导弹不断地朝超人身上发射,这正是他希望与父亲达成关系的一种表达。

但是,母亲本人的欲望以及亮本人所经历的这种实在阉割,使他陷入一种性别定位的模糊与不能中。虽然他已经从外部发现了男女性别的差异,无论是结构上还是功能上。首先是结构上的,第一幅中的魔人、魔兽法师两腿之间被明显地涂黑,而大小魔兽则是在身体内均有一个洞。其次是在功能上,导弹的发射功能与洞的吸收功能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子。然而,由于母亲以及他自身对作为一个被阉割的男孩的害怕,让他最终没有能够围绕男性生殖器这一点来定义他自己。他甚至对此有一种误识:在魔人与法师的战斗中,法师的棍子能把他所有的武器都吸进去。而事实上,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这是魔兽阵营,后者具有洞的结构及其功能。

正是这样,他没有对阴茎及其功能的认识,也就没有主动要控制它来排小便的意识,也就导致了他的尿床、尿裤子。

魔爪、魔兽、魔鬼以及魔人的存在,构成了他的病理性的身体意象,处在“魔”的世界中的他没有办法感到与他人一样,正常与别人交朋友,因为朋友们生活在一个“法”的世界中。

正如他后来所说,之所以不穿那些衣服,是因为它们上面都有一个M字。M是什么意思呢?他说,那就是“魔”的意思。“如果我穿上这些衣服,别人就会认为我是魔,就会与我绝交”。所以,他始终只穿那么一两套衣服,那是他在班中唯一的好朋友所认可的衣服。我问他:“那么,“魔”是什么意思呢?魔兽、魔鬼、魔人还是其它?”他想了想,说:“是魔人”。

从魔兽到魔鬼,再到魔人,他经历着一系列不为人知的艰难的人性化和性别化的过程,他努力地想要冲破这个“魔”的世界,而抵达“法[FA]”的世界。他开始越来越多地谈论他的父[FU]亲:父亲对他的严厉,父亲只关心他的学习,而不关心其他的。他是那样渴望着来自父亲的温情和关注。而父亲,不再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而开始照料他的儿子。他说,以前,妻子过于溺爱孩子,加上家中的长辈也护着亮,所以虽然他不太高兴,但总归是压下去了。但现在,他决定,无论多忙,也要自己照管亮。而母亲,再次面临儿子的死亡威胁时,也不再感到束手无策:“妈妈当然会伤心。但是,不管怎样,妈妈还是会继续生活下去的”。

逐渐地,亮的绘画中出现了友好的超人父子,他们一起种植一种灵芝草。他开始减少了晚上起夜的次数,并拒绝母亲过来与他同睡,尽管他晚上仍然有些害怕。他失去了他的好朋友,他又开始结交新的朋友。

三、 M——从“魔”到“母”

“魔”,它意味着什么?在《汉语大字典》中,它有两个意义:魔鬼,以及神秘的。在这个个案中,我们显然可以看到它们的存在:令人恐惧的魔鬼,神秘的、模糊的(性)。而且,在这个个案中,我们还可以读到它的其他意义,如魔爪、魔兽、魔兽法师以及魔人。所有这些都围绕着一个“魔”的世界而展开。

那么,“魔”的世界究竟是如何产生的?亮告诉我们,它产生于字母M。那么,M,它的意义仅仅是“魔”吗?当然不是。毫无疑问地,在个案中,它还与“母”[MU]联系在一起。当母亲因为其父母的欲望,而把孩子放在自己所属的母姓家族的这一方时,就在孩子的无意识中形成了一个神秘的“母[MU]的世界”,也是他以“魔[MO]的世界”这种隐喻的方式来交流和表达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就连法师也都被冠以“魔兽法[FA]师”之名。

魔[mo]的意义 [1]



陶杏华

[1] 特别感谢霍大同先生对此文提出的宝贵意见以及古维兰小姐翻译此文所付出的辛勤劳动。














































[2] 在他的绘画中,超人与魔兽法师是类似的,他们都有一根太阳状的棍子,上面写着一个“法”字,因此,在此可视为同一人。Dans son dessin, Superman et le mage de Warcraft sont similaires, ils ont tous deux un bâton en forme de soleil sur lequel est écrit le caractère [loi], ainsi ils sont considérés comme étant une même personne.









[3] 直至写文章的时刻,这个男人的意义尚未明晰。我们仅仅知道,他同时还是个高高的、带有星形徽章的男人,他称之为“邪恶使者”。 Jusqu’à maintenant où j’écris ce texte, la signification de cet homme n’est pas claire. Nous savons uniquement qu’il est aussi un homme très grand portant un badge à étoile, nommé « l’envoyé du diable ».


































































































































[4] 通常是指向对他不好的老师。


[3] 在后面我们知道,魔人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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Écouter l’enfant - Au regard de l’apport de Françoise Dolto

Chengdu - Pékin

avril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