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多将青少年期比喻为脱毛期,一个蜕变的时期,在童年期所建立的关系将支撑主体寻找新的认同。对于孩子来说,与母亲的关系是基本的,是存在的引发者,但多尔尔同时强调二元的关系自身不应该封闭起来,主体发展的动力来自于一种三元的动力学,而在一种偏移的三元情势中,孩子无法内化父性的安全,同时,也使认同过程产生困难。在此情况下,当母亲突然死亡时,会给主体带来一种结构性的威胁,为寻求自恋的统一,主体的存在可能被某种虚化的价值性所侵占。


一、从沉默到书写,再到话语

一名17岁的就读高一的少年,岳章洋(Yue Zhang yang),被他的父亲送到中心来。起因是少年的母亲在三个多月前因病突然去世,从住院到离世之间不过一个月。因为父母亲从一开始就向孩子隐瞒了真实的病情,因此母亲的死对于孩子来说更是突然——母亲在临死前才对孩子说自己得了癌症。母亲去世后,父亲觉得孩子变得非常地“压抑和封闭”。母亲去世时孩子正值中考,考试的结果难以保证他继续在原重点中学的学习,加之父亲说自己很忙,没有时间照顾他,所以孩子被转学到郊县的一所中学住校。

在工作室中,我见到了这位少年。这是一个身体表现和语言表现都极度退缩的男孩,一进来就立即在离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回避着我的目光,身体一直保持着蜷缩状态,但会不时地偷瞟我一眼,脸上偶然地浮现出愉悦的偷笑的神情(你不知道我有开心的事情——享乐的状态);不时地动动嘴,玩弄自己的舌头和口水(在以后的会谈中,有时也会伸出舌头去舔桌布);极易感觉厌烦,此时的身体像失去重心一样,在椅子上东倒西歪,直至完全蜷曲起来,弯下腰去,重新找到平衡和稳定。

他不说话。对于日常的和简单的对话,似乎难以作答,即使能够回答,也要积蓄很久的力量,沉默良久之后,有时他会吐出只言片语:“是”,“不是”,“不谈这个”,“没有意思”……,有时却咂吧着嘴,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

父亲说孩子跟他的话从来很少,现在,焦虑的父亲似乎努力想与他沟通,但只有父亲的说,孩子似乎听着,却很少回答。父亲回忆说,“他平时跟他妈妈两人有说有笑的,跟他妈妈的话最多。”言说,需要一个说者,和一个听者,如果这个孩子只对妈妈说,那么作为听者的妈妈不在了,他当然也就不再说了。

他虽然沉默,却坚持要来。多尔多认为欲望首先是“精神间沟通”的欲望。像与他年龄相仿的许多少年一样,他也拒绝绘画,拒绝泥塑(有过一次泥塑),那么,在分析室中,除了准时地来和去之外,他的欲望还能落在哪里?

这个少年,为自己的欲望找到了表达的媒介。在我坚持要求他带一样东西来的规则下(符号性付费),他带来了他的《个人自我介绍》。沟通正是从书写开始的。话语也正是从书写开始的。

“姓名:Peter.Yue,年龄:17,出生年代:九十年代,代表作:《你和我》(现代诗);《战乱里凋谢的玫瑰》、《偶遇变成命中注定》(小说)”……。

Peter.Yue,是他每一次书写的署名,也是他过去写作时的署名。它立刻让我想起Peter Pan的故事,一个不愿意长大的孩子,听到父母们谈论他的前程,谈论对他的期望,成长的恐惧使他遗弃了他的婴儿车,逃离了人的世界,来到“梦幻岛”:一个在其中永远也长不大的童话世界。“我最羡慕的就是那些婴儿,他们很幸福”,他说。

在分析室中的这个少年,以Peter.Yue的身份向我介绍他自己,而隐去了他岳章洋的身份,从书写开始,他允许了自己与一个非现实母亲的彼者的沟通,这种书写的形式远在母亲仍然在世时就已是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章洋,是他的名,文章的海洋,代表着母亲引以为傲的儿子,母亲因此常夸他“聪明”,他自己也将“文笔好,会写小说”定义为自己“最大的成就”。以写作的方式,他回应了母亲的期望,但同时,他却为这个写作的主体选择了另外的一个名字:Peter.Yue,一个在实在母亲不在场时仍可支撑他的存在的身份。岳章洋,对实在的母亲说话的主体;Peter.Yue,母亲所允许的在她不在场时仍可说话的主体。

Peter.Yue喜欢战争题材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爱的神话。他说,战争是一种灾难,灾难可以把所有人的心都汇聚到一起,在战争的大的背景之下,每个人都需要得到别人的帮助,都可以因为亲人之间的、朋友之间的、甚至是街头的素昧平生的人们之间的某个动作、某句话而得到温暖。

编织着爱的神话的Peter.Yue,更有能力承担主体的价值,因为与现实中弱小的和破碎的岳章洋相比较,Peter.Yue显得完满和伟大,他的话语在分析室的言说的空间中,被作为支撑主体的唯一工具。

一个具有石祖价值的书写,将主体联结到他的具有石祖价值的幻想之上;与此对应的,母亲的突然病逝所导致的封闭与失语的表现,都代表了一个依赖的、幼稚的自我状态。正是以Peter.Yue之名,他获得了他的自恋的保存和主体的延续的可能性。


二、幻想与现实

面对母亲的突然病逝,哀悼的工作从沉默开始。最初他不说话,特别是拒绝提及与母亲相关的话题,母亲的去世是他在尽力回避的现实,与此事实相关的,他甚至拒绝提及父亲、家庭、学校等现实性话题。这种沉默之后,不完全是痛苦,如同沉默的少年的莫名的笑一样,它也为他谋得一个享乐的位置。书写打破了沉默,话语被引入,取代沉默的享乐的,是属于Peter.Yue的幻想的内容。伴随着分析的进程,少年一直用书写的方式引出自己的幻想,内容涉及到国际时事,中外名人政要,他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事迹,表达自己对于他们的倾慕。与此同时,他还不断地在纸上和嘴上重复着Peter.Yue的梦想:成为亿万富翁,资产220亿美元;成为中国国民党副主席并中国国民党驻大陆办事处主任;成为海峡两岸的和平使者并引领国民党走向全球。

伴随着幻想的表达,越来越多的关于岳章洋的内容在分析中出现。这个具有双重身份的少年,一方面是母亲保护的对象,一个被动的爱的对象;另一方面是全能的伟人,代表着最高的价值。他以两种方式回应着母亲的爱:以弱小、依赖的形象回应着母亲的占有,用具有石祖价值的幻想回应母亲的欲望。Peter.Yue,少年用俄国的彼得大帝的名字来命名这个具有石祖价值的身份,一个全新的身份,既是乱伦欲望的表达,也是对于乱伦禁忌的规避,正如同多尔多所认为的,改变名字就是以某种方式拒绝给予父母和孩子以亲子关系的伦理价值。

随着分析的进程,对于母亲的去世,他不再回避,但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焦虑和无能感,丧失了母爱的支撑,少年处在倒塌和自责的双重危险之中,哪一个可以是他的新的支撑?

在分析中,少年忧郁地讲述对于初中的班级生活的念念不忘,表达对现在学校的难以适应,一种无法抹去的被遗弃感包围着他。与少年生活在一起的,是一位同样焦虑的父亲,据这位父亲的说法,他对于孩子的关心胜于过去数倍,他几乎每天发短信鼓励孩子,尽量找机会跟孩子谈心,但是孩子回应他的沉默,让他不断怀疑自己永远无法替代母亲的角色。与此同时,少年也在分析中表达属于他的迷茫和焦虑: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幻想与现实的内容在分析中交替着、对峙着,全能感和无能感轮翻上演,岳章洋,就这样重新活在了现实的焦虑和自恋的包裹之中。

重新书写——自母亲去世之后,他便停止了写作——,在分析室中的书写,既代表他自恋的形象,也代表着他沟通的欲望。从书写到话语,在与分析家的对话中,在分析框架的支撑中,他从幻想的满足中看到了自己贫瘠的现实形象,也让自己重新活在了话语中。

第13次分析,他为我列出了几位“中国大陆的魅力人物”,周小川,李连杰,曾子墨,龙永图,张梓林,并选择为我讲述了曾子墨的生平和业绩,他提到了此人的一本自传,他所记得的名字是:“墨迹——留在生命里”。从默到墨,再到言说,我回答,“如同你在这里所做的一样。”听闻此言,他微笑了。


三、母姓与父姓

父亲的焦虑还来源于母亲的遗言,据说母亲临终时把儿子拉在身边说了一番话,其中涉及到在她去世之后,要找个人来照顾他。父亲当时不在场。这些消息父亲从母亲的朋友处得知,同时被告知的,还有孩子询问母亲朋友的一句话,“爸爸会不会不要我?”

妻子的话与儿子的话,这个男人无福亲耳聆听;母亲临终时的不放心,不放手,是否也代表了母亲对于父亲的不信任?孩子对于父亲态度的无知,是否表明了父子情感的隔阂?

洋说,父亲从他出生以前就已经公派出国,直到他五、六岁时才回国(这是一个错误的记忆,父亲在洋三岁时即已回国,洋在春节假期后的第19次分析中纠正了这个错误),在此期间,他与母亲一起住在外公外婆的家中,他回忆说当父亲回来时,他“根本认不得他”。自小与母亲的家庭一起生活,由外婆和母亲轮流照顾着,母亲的家庭对于岳章洋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与母系的亲近,以及与父系的疏离,这在分析中表露得很明显。他基本不谈父亲,更不涉及父亲的家庭。

因为洋自小多病,作为母亲家庭中唯一的男孙,母亲和外婆对他的照顾分外尽心。父亲回国后发现了外婆和母亲对于孩子的过度保护,据说当时已经三、四岁的洋,基本没有下楼玩耍的机会,整日关在家中,外婆与母亲给出理由是避免沾染细菌和病毒。离家出国多年的父亲想要插手,却碍于孩子外婆的坚持而无计可施。加之自己因为在政府机构担任要职,工作繁忙而最终放手。

母亲及母亲家庭对孩子的过度保护和独占表现,让父爱止步。不得不提到岳章洋名字的章字,正是母亲的姓氏。在现代的中国,女人结婚之后并不随夫姓,而是保留自己独立的身份。岳章洋的母亲姓章,这也是他名字中章字的来源。与他相似的,他的表妹(小舅舅的女儿)的名字就是“章静”,可以想见的是,他的名字经常被称呼为“章洋” [2]

正是这样,在第16次分析中,对家谱产生兴趣的洋,轻易地画出了母亲章家的家谱,却无法画出父亲家庭的家谱。在这章家的家谱中,死去的外婆被用一个方框框了起来,而同样是死去了的母亲却保留着活的状态。父亲,作为最后的补充,被添加在母亲名字的旁边。只有活着的母亲才能在形式上联结他与父亲吗?

外婆2003年因脑瘤去世,母亲也因脑瘤突然离世(这是洋的说法,父亲说是转移性骨癌),加之外公重病在床,洋感觉无依无靠,他无法摆脱母亲给予他的石祖孩子的位置,想起妈妈的遗言,洋在分析中多次提到他现在“愈来愈迫切地希望我爸爸尽快地给我找到一位新妈妈,来结束家中平常和周末的冷清……”

不允许父亲插手的孩子,最终被突然地抛留给了父亲,而母亲开出的条件是为儿子找个新妈妈。在母亲的眼中,17岁的洋始终只是一个弱小的需要不断保护的孩子。因此,作为母亲的替代,新妈妈必不可少,而在生活中,少年也正是以被照顾和被保护者的身份与女性们达成亲密的关系。在他的幻想中不时出现的一个女生“婷”,虽然未曾谋面,却被洋作为一生的红粉知己,只因为她在洋的母亲生病住院期间出现(洋的短信朋友),并好意地发短信慰问了洋的母亲;虽然她在一、两个月后即消失不见,却因此而成为洋的另一个突然失去的爱的对象,被不断地追悼、在幻想中被不断地寻觅。在学校,在被同性恋的男生纠缠之时,他自己不知如何反抗,却寄希望于同班的一个强悍的女生来帮忙赶走那个男生……

洋的男性身份,只能依靠Peter.Yue所代表的幻想来支撑,他与男性朋友交往的内容仅限于共同分享关于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时事要闻。他要以Peter.Yue的名字在世界上做出一、两件大事,然后去寻找他的婷……与父亲的形式上的联结,由于母亲的突然缺失而断裂,他基本上不与父亲说话,希望父亲找一位新妈妈这样的愿望,也必须通过一个第三者——母亲的女性朋友而向父亲传达。

父亲的缺位,被洋夸大,面对着父亲的沉默,指责着这个父亲未能尽好一个父亲的职责,同时也指示着他所面对的符号的空洞,对于未知的恐惧,这种恐惧被洋用“突然”来形容:“我发现世界上好多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母亲的突然离世,婷突然地消失了,“突然”发生的煤矿事故,同学的父母突然离婚了……


四、春节假期

随着春节假期的临近,洋表现得非常烦燥而焦虑。他重新开始拒绝说话,在假期前的最后一次分析中,他说“现在就想父亲尽快给我找个新妈妈”。也许,面对即将的分离,面对春节家中可能的冷清,找个新妈妈的愿望变得越发迫切。

春节后,并没有新妈妈的出现。洋情绪很平静,说自己的春节过得一般,是在父亲的老家过的(父亲接受了我的建议),父亲那边几乎所有的亲戚都回去了。他还欣然地为我画出了父亲家庭的家谱,并提起父亲带着三岁的自己去看电影的事情(而此前他说父亲在他五岁时才回国),父亲的形象开始在洋的记忆中出现。

洋正努力向父亲的家庭、向父亲靠近,寻求一种新的心理的支撑。他对母亲的哀悼是否已告一段落?他能否借助父亲的力量摆脱母亲给予他的定位?我想起父亲隐约透露他自己也很少回父母家的事实,同时也记得在第13次分析中,洋为我推荐一本期刊,并说其中的一篇文章令他震撼,他“一口气从头读到了尾”,那是一则新闻的深度报导,关于“一名16岁的儿子杀死了他的亲生母亲”,“儿子先用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打,没成功,后又用斧头,最终杀死了妈妈。”

分析的工作,或许才刚刚开始。

   默记——墨迹 [1]

一个分析的开始


刘瑾

[1] 感谢古维兰女士的翻译,同时特别感谢霍大同先生的宝贵意见



















































































































































































































































[2] 在中国的家庭中,我们常见到手足之间的命名,在读音节奏上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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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ril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