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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简《性自命出》与《孟子》“天下之言性”章
(2006-4-18 10:12:05)
作者:梁涛
2002年2月初稿;
2004年4月修订。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
《孟子》“天下之言性”是孟子讨论人性论的重要一章,但由于该章中存在难以训释的文字,其反映的思想也隐而不彰,严重影响了孟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本文拟通过新出土的郭店竹简材料,对该章文字进行梳理,并由字义疏证进一步探讨孟子性善论思想。不妥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
读过《孟子》的人都知道,其中的“天下之言性”章非常难懂,千百年来注疏家们费尽了心思,仍不得其解。此章说: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离娄下》)
此章难解,就在“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这一“故”字。此章下文又说,“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此两个“故”字应为同义,故以往学者多根据“苟求其故”的故字来推测“故而已矣”这一故字的含义。如汉赵歧《孟子章句》说:“天虽高,星辰虽远,诚能推求其故常之行,千岁日至之日,可坐知也。”了解了星辰过去的运行,千年之内的日至都可以推算出来,释“故”字为故常之行。与此相应,“故而已矣”的“故”被释为故常:
言天下万物之情性,当顺其故则利之也。改戾其性则失其利矣。若以杞柳为桮棬,非杞柳之性也。恶人欲用智而妄穿凿,不顺物之性而改道以养之。禹之用智,决江疏河,因水之性,因地之宜,引之就下,行其空虚无事之处。如用智者,不妄改作,作事循理,若禹行水于无事之处,则为大智也。
从赵歧注来看,他所说的“故”或“故常”就是指人本来的性。顺人本来的性则有利,穿凿妄为,改变人本来的性则失其利。所以下面又说:“能修性守故,天道可知;妄智改常,必与道乖。性命之旨也。”赵歧注释此章时,联系到孟子“顺杞柳之性以为桮棬”的观点,是其可取之处。不过从“天下之言性也”一句看,是孟子引述当时人们的观点,同时加以评论,而赵歧注显然没有反映出这一点,所以其观点后人还存有不同看法。
宋代以降理学流行,《孟子》被归入“四书”而倍受重视,理学家对此章多有讨论,如朱熹《孟子集注》说:
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言事物之理,虽若无形而难知;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犹所谓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也。然其所谓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矫揉造作而然者也。若人之为恶,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矣。
朱熹将性规定为“人物所得以生之理”,而将故释为“已然之迹”。按照朱熹的观点,理属于形而上,是“若无形而难知”,但可以在具体事物中表现出来,“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所以天下之人根据性的“已然之迹”就可以了解到性,就象从星辰的“已然之迹”,就可以知其运行规律一样。朱熹的这个解释是建立在他“理”“气”、“未发”“已发”的理学观念之上,更多的是一种哲学再创造,它与孟子思想存在着一定距离,是学界公认的事实。
宋代著名理学家、心学派代表认为陆九渊对孟子此章亦有解释。《象山语录》说:
“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此段人多不明其首尾文义。中间“所恶于智者”,至“智亦大矣”,文义亦自明,不失孟子本旨。据某所见,当以庄子“去智与故”解之。观庄子中有此故字,则知古人言语文字,必常有此字。《易·杂卦》中“随无故也”,即是此故字。当孟子时天下无能知其性者;其言性者,大抵据陈迹言之,实非知性之本,往往以利害推说耳,是反以利为本也。夫子赞历明易,治历明时,在革之象。盖历本测侯,常须改法。观革之义,则千岁之日至,无可坐致之理明矣。孟子言“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正是言不可坐而致,无可坐致之理,明矣。
陆九渊释故为“陈迹”,是取“故旧”之义。但这样以来,下文“苟求其故”的故字便不好解。所以陆氏实际是把上面一章分为前后两个不同的部分,认为前面是孟子对当时言论的评论,批评当时之人据陈迹言性,以利害相推算,忘记了性的根本;后面则是讲“赞历明易,治历明时”,并改“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为“不可坐而致”。陆九渊素以不读书自诩,且主张“苟得于心,《六经》皆我注脚”,故常常妄改经义,此章可谓一例。
清代考据学流行,许多学者对孟子此章进行解释,如毛奇龄释故为“智”,“是以孟子言,天下言性不过智计耳。顺智亦何害,但当以通利不穿凿为主。夫所恶于智者,为穿凿也。如不穿凿,则行水治历,智亦大矣。”[1]焦循将故释为“已往之事”,认为“孟子此章自明其道性善之旨”,“孟子独于故中指出利字,利即《周易》元享利贞之利。《系辞传》云:‘变而通之以尽利’。《彖传》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利以能变化,言于故事中,审其能变化,则知其性之善。”[2]当代学者中也有对此章进行探讨者,如杨伯俊《孟子译注》将此章译为:
孟子说:“天下的讨论人性,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便行了。推求其所以然,基础在于顺其自然之理。我们厌恶使用聪明,就是因为聪明容易陷于穿凿附会。假若聪明人象禹的使水运行一样,就不必对聪明有所厌恶了。禹的使水运行,就是行其所无事,[顺其自然,因势利导。]假使聪明人也能行其所无事,[无违反其所以然而努力实行,]那聪明也就不小了。天极高,星辰极远,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以后一千年的冬至,都可以坐着推算出来。”[3]
杨注《孟子》以简洁、明了著称,但此章却很难说作到了这一点,这也反映了“故”字在理解上所存在的难度。《孟子》一书谈论性的地方很多,但正面发表对性看法的,却仅此一章,是理解孟子人性论不可多得的重要材料。但由于“故”字得不到训释,此章的含义也就混沌不清,“天下之言性也,故而已矣”到底表达了什么意思?它与孟子是一种什么关系?是孟子所赞同的,还是所要批判的?这些都存在着不同的理解,且一直难有定论。所以一方面,尽管此章材料十分重要,但另一方面,在讨论孟子思想尤其是其人性论的各种著作中,却很少见有引用这段材料的,[4]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这种局面,直到郭店简的出土发现才有所改变。
(二)
1998年在湖北荆门出土的郭店竹简中,有《性自命出》一篇,其中明确提到“交性者,故也”,将“性”、“故”联系在一起,并对“故”字作了专门解说。《性自命出》年代在孟子以前,反映的正是当时“天下之言性也”的情况,为破解《孟子》“天下之言性”章提供了重要材料。竹简说:
凡性,或动之,或逆之,或交之,或厉之,或出之,或养之,或长之。凡动性者,物也;逆性者,悦也;交性者,故也;厉性者,义也;出性者,势也;养性者,习也;长性者,道也。(《性自命出》第9—12简)
如学者所指出的,重视“学”、“教”对人性的塑造、培养,乃是竹简的一个重要特色。竹简提出“动性”、“逆性”、“交性”、“厉性”、“出性”、“养性”、“长性”,正反映了这一点。对于“交性者,故也”一句,有学者认为“交”同“教”,意同于“使”;也有学者引《小尔雅·广诂》:“交,更也。”认为“交”可以训为“更”。[5]这样看来,“故”乃是指塑造、培养性的一种行为。这在下文的解释中也反映出来:“凡见者之谓物,快于己者之谓悦,物之势者之谓势,有为也之谓故。义也者,群善之蕝也。习也者,有以习其性也。道者,群物之道。”(第12—14简)“有为也之谓故”,是说有意识、有目的的行为即是故。《说文》:“故,使为之也。”段注:“今俗云原故是也。凡为之,必有使之者。使之而为之,则成故事矣。”“使为之也”也就是由某种原因引起的行为,与“有为也之谓故”是一致的,它应该是故的本义,后又引申出原故、故事(旧事)等等。上面一段翻译过来就是:对于人的性来说,感应、触动它的是外在之物,迎合、顺应它的是欢悦之事,教导、完善它的是有意识的人为,磨砺、锤炼它的是行为之义,使它表现、展示出来的是客观情势,培养、塑造它的是后天积习,增长、统率它的是人之道。
竹简如此看重对性的塑造、培养,不是偶然的,而是古代“生之谓性”传统的一个基本内容。古人以生言性,认为生而所具的即是性,但此性需要经过后天的培养,养性乃是古人的一个重要观念。[6]作为儒学的创始者,孔子提出“性相近,习相远”(《论语·阳货》),认为人的性是相近的,而后天的积习却存在很大差别,仍然延续的是“生之谓性”的传统。竹简提出“牛生而长,雁生而伸,其性使 然,人 而学或使之也”,“四海之内,其性一也。其用心各异,教使然也”(第7—9简)。认为牛、雁是由它们的性自然决定的,而人却是因为
学习而成其为人。四海之内,人们的性是一致的,但由于教育的缘故,每个人的表现各不相同。因此,孟子以前,人们往往是将性、习联系在一起的,认为人虽然具有性,但需要经过后天的修习、培养,这可以说是当时的一个普遍观念,为儒道各家所承认。孟子说“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应当正是对此而言。所以“故而已矣”的“故”,应根据竹简训为“有为也”。它是说,人们所谈论的性,不过是指修习而已,这是当时人们的观点。孟子的看法是,性虽然需要有所为、需要修习,但必需以有利于和顺应性为根本,故说“故者以利为本”。“利”,朱熹训为“顺”,甚是。这里的“利”是指有利于性,那么,怎样才能算是有利于性呢?自然顺于性即是有利,不顺于性则不利。
由于性需要修习,这就涉及到“智”的问题,所以下面又有关于智的论述。不过孟子这里所谓的“智”,不同于他平时所说的“是非之心,智也”,不是指良知判断,而是指经验认知。因为性的修习总是和人的认知活动联系在一起的,上引竹简在“道者,群物之道”一段后也说,“凡道,心术为主”,认为道虽然客观存在,但只有通过心才能认识、实践道,并进一步增长、培养性。这里的“心术”就是指心的认知能力,同于这里所说的智。孟子生活的时代存在着这样一种观点,认为智是不利于性的。所谓上古之世,“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逮德下衰”,“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而不足以定天下” (《庄子·缮性》),智本身是道德衰落的产物,它的过分运用导致人失去本性,故主张“去智与故,循天之理”(《刻意》),“以恬养知,知生而无以知为也”(《缮性》)。孟子则认为,问题并不在于智本身,而在于人们如何看待、运用智。人们之所以厌恶智,是因为有人穿凿附会,不从事物本身出发,如果能象大禹治水一样,根据水的习性采取相应的治理办法,“行其所无事”,那么智不仅不应该被反对,而且作用是非常大的,就好比了解了星辰的运行,其千年之内的日至可以轻易推算出来一样。可见,从事物本身出发,顺应事物的性才是运用智的关键所在。所以此章前后两个“故”字,虽然都是指“有为也”或“使为之也”,但在文义上又有所差别。前一个“故”字是对性而言,指对性的修习、培养;后一个“故”是对星辰而言,实际指其运行规律。今试将此章翻译如下:
人们所谈论的性,往往不过是指修习而已。修习需要顺于性的发展为根本,人们之所以厌恶智,是因为用智的人往往穿凿附会,[不从事物本身出发]。如果用智的人能象大禹治水一样,那么人们就不会厌恶智了。大禹治水,[顺从水的本性,采用疏导的办法],不有意多事。如果用智的人也不有意多事,那么智的作用就很大了。天极高,星辰极远,如果了解它们的运行规律,千年之内的日至,坐着都可以推算出来。
(三)
“天下之言性”章的解读,使我们对孟子人性论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我们知道,孟子“道性善”是儒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事件,而对于孟子性善论如何理解,也一直是儒学研究中具有挑战性的重大课题。从孟子的有关论述来看,他是即心言性,以四端之心论证性善的。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孟子·尽心上》)这里的“心”就是指四端之心。孟子认为,充分扩充了生而所具的恻隐、羞恶、是非、辞让之心,就可以了解人的本性。四端之心中,恻隐、羞恶、辞让属于道德情感,是非属于道德理性,指道德判断,故四端之心实融合了道德情感和道德理性,可合称为情理。在孟子看来,四端之心作为实践主体可以判断善恶,并引发道德行为,所以说它是善的。“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告子上》)从下文“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等内容来看,“乃若其情”的“其”就是指四端之心,因为它是生而所具的禀赋,故又称为“才”;“乃若其情”的“情”应训为“实”,指四端之心的实情。下面两句中分别出现两个“善”字,但具体所指又有所不同。其中前一句“则可以为善矣”的“善”是名词,指具体的善行,如见孺子将入于井,必生“怵惕恻隐之心”,援之以手;见长者必生“恭敬之心”,为其“折枝”等等。后一句“乃所谓善也”的“善”是形容词,是对四端之心所作的判断和说明。 这一段话是说,至于四端之心可以表现为具体的善行,这就是所认为的善。所以孟子实际是以良知、良能言善,认为心具有良知、良能,所以是善的,并进一步由心善论证性也是善的。
不过孟子虽然认为性善,但又认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只是仁、义、礼、智之端,故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孙丑上》)一个“端”字道出孟子思想的奥秘。端,在古文中写作“耑”,象幼苗初生之形。《说文》:“耑,物初生之题(段注:题者额也,人体额为最上,物之初见即其额也,古发端字作此)也,上象生形,下象其根也。”换言之,“端”即事物的萌芽、开始。“端”表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不是一种既定、完成的东西。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到仁、义、礼、智有一个生长、发展的过程,正如树苗到树木有一个生长、发展的过程一样。由于孟子以四端之心言性,其性就不是一种抽象的本质,而表现为一动态的发展过程。“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尽心上》)在古汉语中,“所”常常用在动词的前面,组成“所”字结构,在句子中充当主、谓、宾、补等各种成分。据学者对《易经》、《尚书》、《诗经》、《左传》等21部先秦古籍的考察,在共出现的6484例“所”字中,用作“所”字结构的有6252次之多。“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与‘所’字相结合的词,动词自不必说,即使非动词的其他各类词,一旦与‘所’相结合以后,都可具备动词的性质。”所以有学者主张,凡与“所”相结合的词,一律可称作动词。[7]因此,“君子所性”的“性”用作动词,指性的活动。在上面一段中,“君子所性”是主语,而“仁义礼智根于心……”以下是谓语,指“所性”的具体内容。所以孟子所说的“性”,实际是指由四端之心到仁义礼智,并进一步表现于形色和行为的整个实践过程,一个“根”字形象地道出孟子性的特点。
由于孟子将性看作一动态、发展的过程,而不是固定的抽象本质,其人性论与修习论便具有一种内在的联系,二者构成一个有机整体。《荀子·性恶》说:“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杨倞注:“孟子言人之有学,适所以成其天性之善,非矫也。与告子所论者是也。”大凡一个人的观点,往往在他的批评者那里最能被真实反映出来。荀子在人性论上与孟子针锋相对,对孟子思想有过认真研究,他的概括应该是准确的。根据荀子所说,孟子的人性论实际是一种性善修习论,认为“学”和“性善”具有一种因果联系,因为“性善”,所以要“学”,或者说,“学”促使了“性善”的完成,就好比树木的成长需要灌溉培养,而灌溉培养适促成树木的生长一样。从理论的层面看,孟子将性善与修习统一起来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其内在的必然原因:首先,孟子即心言性,认为四端之心具有良知、良能,并引发道德行为,但这种良知、良能又是可以流失的,会因物质环境的好坏而“陷溺其心”,因没有得到及时培养而“放其良心”,因物欲的影响而“失其本心” 等等(见《告子上》),并导致“不善”的出现,所以四端之心作为实践主体,虽然具有价值判断的能力,但它又是未完成的,有待于后天修习的进一步完善。其次,四端之心虽然使道德实践成为可能,但由于是未完成的,还不能使道德实践从根本上得到保证,还需要经过一个扩充、提升的过程,使其由一己的道德禀赋上升为普遍的宇宙本质,也即经过由心到天道的超越过程,达到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自足、完满的精神境界。还有,良知、良能之善还只是一种具体的善,一种相对于恶的善,还需要经过“达之于天下”的普遍化过程,上升为 “仁民爱物”的普遍之善。所以孟子虽然主张性善,但并不意味着他所说的性是与后天修习无关的,相反,只有经过不断的完善、培养,他的性善才能真正实现。
孟子“天下之言性”章,显然正是针对性的这一特点而发。学术界有一种看法,认为孟子“道性善”,故只重视内省,重视“思”,而不重视后天的修习,不重视经验认知,这显然有失片面。从“天下之言性”章的内容来看,孟子对后天修习和经验认知实际也是很重视的,他所说的“故”,就是对性的一种修习,这种修习是和“学”等认知活动密切相关的。在《孟子》一书中,也不乏有关“学”的论述,如孟子认为“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如果有人说“姑舍女所学而从我”(《梁惠王下》),那一定是办不到的,说明一个人的所学对其是重要的。孟子又说,“汤之于依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而当今的君主“好臣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公孙丑下》),认为“学”是区别君主贤明与否的一个重要标准。还有,“滕文公问为国”,孟子的一个重要主张就是要“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认为学校“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滕文公上》);又说“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离娄上》),“学”关系到一个国家的兴亡,可见其在孟子思想中的重要。孟子还引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公孙丑上》)认为“学”乃是成圣的重要一环。甚或生而所具善端的显现,也往往需要以闻见“善言”、“善行”为机缘。“孟子曰:舜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尽心上》)这些都说明,“学”在孟子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认为孟子不重视经验认知是不正确的。
由于孟子以四端之心言性,性具有自身的规定性,具有自身的生长过程,所以他强调后天的修习、培养必需“以利为本”,以顺从性的发展为根本。他提出“所恶于智者”,也主要是针对有人穿凿附会,不顺从事物的本性而发。在《孟子》一书中,类似的论述还有不少,如“一暴十寒”:“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告子上》)此章是以植物类比人性的培养。孟子认为,纵使有天下最容易生长的植物,如果“一日暴之,十日寒之”,违背了其本性,便无法生长。同样,王虽然具有善的本性,但如果“退而寒之”,不及时加以培养,它一样难以表现出来。又如“拔苗助长”:“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公孙丑上》)可见,不论是“一暴十寒”还是“拔苗助长”,都不是从事物本性出发,不是“以利为本”,而是穿凿用智的结果,所以是孟子批评和反对的;但如果能象大禹治水一样,不事穿凿,从事物的本性出发,那么诚如孟子所说,智的作用“亦大矣”。所以孟子并非一般地反对“学”和经验认知,而是强调不能将“学”和经验认知看作简单的经验积累,不能以其自身为目的,而是要“适所以成其天性之善”,要服务于心、性的发展和需要,故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孟子“天下之言性”章可以说表达的正是这一思想,其中“故者以利为本”乃是这一思想的核心。只不过由于此章有没有训释的文字,其所含的深义也一直不被人们理解;而通过竹简,不仅使此章文字得到理解,也使我们对孟子性善论有一全新认识。
[1] 毛奇龄:《四书 言》,见焦循《孟子正义》(《诸子集成》第1卷,上海书店1986年版)引。
[2] 焦循《孟子正义》,《诸子集成》第1卷第344页。
[3] 杨伯俊:《孟子译注》上,第196页,中华书局1960年版。
[4] 据黄彰健先生告知,傅斯年先生当年写《性命古训辨证》时,就因为读不懂此章的内容,而没有将其收入书内。黄先生后写有《释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章》(收入《经学理学文存》,台湾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释“故”为“有所事,有所穿凿”,认为此章是孟子批评杨朱“全性葆真”的自利思想,受到傅先生的赞赏。当黄先生得知我准备写作该文时,主动将其著作赠送于我。读黄文后,使我收益甚多,但在此章的理解上,我与黄先生仍存在较大差距,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此章的艰难探索过程。
[5]参见刘昕岚:《郭店楚简〈性自命出〉篇笺释》,《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227~259页,1999年10月,武汉大学;陈宁:《〈郭店楚墓竹简〉中的儒家人性言论初探》,《中国哲学史》1998年4期,第39~46页。
[6] 参见拙文:《〈性自命出〉与早期儒家心性论》,《简帛研究》(www.bamboosilk.org)网上首发。
[7] 王克仲:《关于先秦“所”字词性的调查报告》,《古汉语研究论文集》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第69~102页。又见李人鉴《略谈“所”字结构和有关的一些问题》,《中国语文》1982年6期,第416~421页;朱德熙《自指和转指》,《方言》1983年1期,第16~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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