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张爱玲2《心经》的解读 [2]


                                                                                         

  “二十年了……你一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克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许小寒的父亲幽幽地回忆着。


幸福的女孩   

   然而谁都觉得这是错误的。因为二十年后,这个家庭成了最令人羡慕的家庭,而预言中的她也成了最幸福的女孩。“她高高地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五个女孩子簇拥着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栏杆。”她仿佛就是这世界的中心。而这一切皆来自于她有着一个太幸福、太合乎理想的家庭了。妈妈是典型的“相夫教子”的传统女性,贤惠、勤劳,伺候丈夫,精心照顾女儿,而爸爸有钱、有地位,与母亲相敬如宾,从不吵架,并且对自己唯一的女儿皆是百般宠爱,这使得她获得了其他女孩所没有的幸福。她可以无距离地亲近父亲,与父亲嬉戏,“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伸过一只手臂去兜他的颈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卸下父亲的长辈架子,责备父亲“连外衣都汗湿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忙来着”,不满的时候可以白父亲一眼,“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长辈架子”。试问,有几个女孩能有这样的父爱呢?总之,所有的情感都没有嫌疑,所有的玩笑都没有任何猜忌。生活在这样家庭中的小寒,就这样幸福地来到了她二十岁的生日,距离她的出生之日刚好二十年整!

对她来说,二十岁的生日是快乐的,同时也夹杂着不安与慌闷。因为她父亲居然在这天回来晚了,并且总是口口声声地说自己老了。她有些不安,她不再是父亲眼中最宠爱的女儿了吗?她就要与父亲生疏了吗?她伤心地流泪。第二天,她有意无意地向她父亲“泄漏”其同龄倾慕者,这时他们才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父亲。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记得这七八年来的爱情么?记得他们那常常在人丛中用低低的、仅仅是嘴唇翕动的秘密谈话方式么?七八年了,他们是如此的亲密无间,以至于她能够确信,父亲对母亲已经没有爱了,而她是父亲最后的选择!如果她不放弃父亲,父亲是不会放弃她的。她知道他一定是个好爸爸,决不会作出背离家庭的事情。


挣扎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父亲选择了长相酷似她的好朋友段凌卿,离开了她,而这一切又因为“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以前那么严格了”而显得理直气壮。是的,她父亲有钱、有地位,不会让他的新爱情吃苦的。就这样,她所幻想着的爱情就这样突然被现实击得粉碎,“她扑到他身上,打他,用指甲抓他,然而她被抓住,被甩到地上,渐渐的指甲划过了自己的腮,血往地下淌”,她终于知道,她不能够奔向父亲,不能够近他的身,她与父亲之间隔着满地的玻璃屑。事实上,她发现,这个突然变得强大而温情不再的男人“没收”的不仅仅是对她的爱,还有爱所赋予她的特权和力量。她求助于母亲,却总是被母亲冷冷地拒绝“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我知道不知道,干你什么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孤注一掷的她马上去找段凌卿的母亲,以挽回局面,却不料在途中她被母亲喝住,以父亲生病住院为由把她拽回来。在雨中,当母女俩不得不同挤一部黄包车时,许小寒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她不禁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 [3]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


沉默的母女之恨

因着那雨、那狭小的人力黄包车,因着那相压的母女骨肉,更因着那一声痛苦的叫唤,许小寒终于知道,自己不再是父亲世界中的唯一女性:那儿曾经有母亲,现在更有段凌卿!同时她心里也明白了些,这么多年来,她是多么厌恶、憎嫌着“大方”与“宽容”的母亲!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寻找“生气”与“权威”的母亲。

   因着她那撕心裂肺的质问,她母亲本人陷入了痛苦的记忆中--许太太说:“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这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以上,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听了此话,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母亲也感到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颤,沉默。

   是的,此时此刻她们都清楚,母女二人之间真正发生了什么:母女之间的嫉妒和恨。其实对母女之恨,作者张爱玲早已在文中借段凌卿之口表达了出来:

凌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就知道,我是给迫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那时的许小寒并不相信,这样的嫉妒和恨也同样会发生在她身上。事实上,因为同一个男人,母亲一直疑心着女儿,嫉妒着她,恨着她;而风华正茂的她也在不断地挑衅着母亲,嫉妒着她,嘲笑着她。七八年来,这母女间的嫉妒是在死寂般的沉默中进行着,并将一个家庭装扮得异常理想,异常标准,标准得近乎完美!而仅仅是在七八年后,父亲爱上令一个女人的这个事实才拉爆了母女间暗藏的冲突--因为迟来,所以更残酷,更让人心惊!无处可去的许小寒最终被迫发出那尖利的一声,而正是那一声,照亮了母女身上各自埋藏着的嫉妒、怨恨,那些曾不为人所知的力量,照亮了所谓“理想母女”背后所掩盖着的深刻冲突。


“克母/之女”与“克/母之女”

   许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地割碎了--爱的凌迟!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干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里去。”

   三舅母?过继?二十年后迟来的过继!

   二十年前,作为母亲的许太太舍不得。二十年后,她终于不再沉默,毅然地做出了过继的决定--管管女儿。因为,对她来说,二十年前算命先生那一句“克母”之声在二十年后已经显示出其真正的意义。

   而在这之前,此意义一直被掩藏着,仅仅被许太太所疑心着。对于“克母”的意义,她知道,却又不知道。一方面,她的“知道”诱惑着许小寒不断成为一个女性。另一方面,她的“不知道”使她无视于父女之间的过分亲密,无视于女儿“疯狂的”嫉妒和进攻。事实上,无法管一管的背后是她那无法确定的位置,是她对自己位置的疑心:母性?还是女性?作为妻子、女性,七八年前仍是最可留恋的、夫妻之爱的黄金时期,可是,不知怎么的,渐渐地,她只能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对丈夫微微露一点感情。而丈夫并着女儿一起嘲笑她,这无疑加速了她倒向至纯粹的母性位置:“(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注:父女亲密的姿势),自去整理垫子……眉心的两条皱纹却是越来越深”,我们可以看到,女性位置在许太太的疑心中一点一点地被“克”掉。她始终不能确定,在这个三口之家中,她究竟是母亲还是女人?还是两者皆是?女儿究竟是“克母/之女”还是“克/母之女”?而正是丈夫成了找到新爱情的男人之后,在女儿与自己在狭小的黄包车真正相遇(身体上及话语上)之后,她才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许太太终于知道了二十年前“克母”之意--克/母之女,与母性中的女性相克相冲!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两个位置,成了真正“普通的”母亲,并最终能够管一管,做出了过继女儿的决定;许小寒也终于找回了女儿的位置。“她忍不住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克”与“管”

  出生,克母,过继!一切如二十年前的预言,丝毫不差。我们不仅要问,算命先生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

中国古代人认为,天地万物根据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法3运周不休,而人自身也是一个小天地,也有阴阳五行。那么,推究每个人出生年月日时干支(亦称生辰八字:以人的出生时间排成年、月、日、时四组干支,每组干支有两个字,比如甲子,四组即八字)所秉受的阴阳五行之气的不同,就可以推测他们一生的人生历程。这就是中国古代算命术的理论出发点。在这个基础上,阴阳五行进一步地与社会及家庭内部的伦理关系匹配起来,五行的关系(生我、我生、克我、我克,以及一个与我同类)分别与印、食、官、财等对应起来。其中“克”尤其让人敏感。克我者,我受制于人之义,故立名官、煞。官者棺也,煞者害也。为此,最是“克”(如克母,克子、克夫等)让人恐惧。

正是这种恐惧,使得人们采取了反“克”之道--转移:过继、拜干亲或是改称呼。过继是把自己的子女承寄到别人的名下,认别人为父母(如许小寒正是被过继给三舅母);拜干亲是指孩子除了自己的父母外,还认一个干爹干妈;改称呼是指不管爸爸为爸爸,而称“哥哥”或“叔叔”等,也不把妈妈称为妈妈,而叫做“姐姐”或者“婶婶”、“阿姨”等。总之,这样就能够转移命相,能使上下和睦,家道昌盛。

但是,作为被克的母亲——许太太本人却没有像一般的母亲那样做,她舍不得孩子。但是,她舍不得的究竟只是孩子么?准确地,我们应该问,她留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二十年后,女儿发出了“管管我”的声音,让我们醒悟过来:她留下的是一个女性的位置,她想知道女性究竟是什么!那是一个空的位置,这样的位置让她无法“管”女儿!关于管,《说文解字》中说:“管,如篪六孔。十二月之音,物开地牙,故谓之管”。也就是说管是与音律有关。而《康熙字典》中对“管”的解释更为清晰:“取宜阳金门之竹为管,河内葭草为灰,以候阳气”。意思是:取现在河南省宜阳这个地方的竹制成十二种不同长短粗细的竹管,埋在地下,管中充满了芦灰,到了十一月冬至一阳生的时候,地下的阳气上升把第一根竹管的芦灰喷出管外,所发出的声音就叫做黄钟之音,到了十二月再又喷出第二根竹管的芦灰,所发出的声音就叫做大吕之音。因此,“管”保证了阳气的到来能够推动里面的芦灰,喷出管外,并发出一个音。无“管”则无音!为此,“管”具有“管理”“管教”等延伸意义,亦通“官”。

     至此,我们才明白“克”与“管”的意义。算命先生的“克母”之音,与许小寒的“管管我”之音隔着二十年而遥遥呼应,这中间难道不正是许太太(一个始终没有自己名字的人)对女性位置的询问,以及对真正母性位置的询问吗?

  

 

克母之女


陶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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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特别感谢霍大同先生对此文提出的宝贵意见以及古维兰小姐翻译此文所付出的大量劳动。



2张爱玲--现代文学史上重要作家。1920年生于上海,家世显赫,祖母是晚清洋务派领袖、朝廷重臣李鸿章之女,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伦,父亲是典型的遗少,母亲则是留过洋的新女性。1952年离开上海,到香港,不久后移居美国。1995年逝世于美国洛杉机。十七岁的她就说过,“生命是一席华美的锦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其小说主要是描述二十世纪初新旧合流时期上海及香港两地女性的家庭、婚姻和爱情,凸显的是人性中的冲突与生命的苍凉。














































3阴阳五行,是阴阳学说和五行学说的合称。阴阳学说的基本内容是“阴阳对立、阴阳互根、阴阳消长、阴阳转化”。五行学说以五行(金木水火土)之间的相生相克为基本原理,即,五行相生-- 金生水, 水生木, 木生火, 火生土, 土生金; 五行相克-- 金克木, 木克土, 土克水, 水克火, 火克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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